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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哈]空房间

腐臭花园之中,莫塔里安没入泥泞的循环小径。他的呼吸面罩与盔甲都已经脆化剥落,朽烂的镰刀驱逐不了嗡嗡环绕的绿蝇,变色的伤口吸引着喷洒瘟疫的巨树。莫塔里安能感受到,花园深处的城堡里,浓稠的黑暗在涌动。那令人憎恶的神明咧开滴着涎水的巨嘴,试图将他诱入丛林深处。
他的视线在层层叠叠的腐树与肉花间逡巡,试图找到一丝痕迹——无论是哈迪斯的,还是那自噩梦中浮现的堕落自我。但什么都没有,甚至连尖笑打闹的纳垢灵也不复存在,只有花园漫长七折的道路在他面前延展。
惺惺作态的存在呼唤着祂最喜欢的幼子。来见我,来寻觅。走过花园,你那小小的黑洞正在等待。
如此贪婪?有了那卑躬屈膝的懦夫还不满足?莫塔里安反而嘲弄神明:小心弄巧成拙,得不偿失。
莫塔里安拒绝臣服。他知道只要自己像那个懦夫一样下跪就可以寻回哈迪斯,但跪下之后的那种东西还算是莫塔里安吗?还能成为哈迪斯的挚友与原体吗?并且,那被交还的存在还会是哈迪斯吗?一切都是粘稠腐臭的谎言,只会将所有人拖入滞腐的深渊。
莫塔里安绝不屈从。他曾带领着无数死亡守卫搜寻过哈迪斯失踪的星域,亦跃入亚空间的洪流试图追踪堕落原体的来处,但一无所获……最后,莫塔里安顺着数字的指引,跟随那冥冥之中摇曳的命运丝线,闯进了亚空间的花园。
借由哈迪斯之口展现的堕落噩梦不断浮现。莫塔里安不知道自己在这片粘腻的花园里跋涉了多久,时间对亚空间来说毫无意义,只有神明恶意的视线如影随形,宛如永恒。
在蝇群飞舞编织而成的幻境中,莫塔里安见证了那场苦痛的婚礼。哈迪斯好似被操纵的人偶,只能跟随堕落者的步伐行动,那根本不能算作婚礼,仅仅只是一场恶毒的仪式——祂们要改造哈迪斯的身体。莫塔里安不愿仔细去想祂们到底要从哈迪斯身上获得什么。
而他呢?他又该怎样将哈迪斯带离这无止境下陷的泥沼?莫塔里安的思维触碰到那道肮脏的身影,绝望地笑起来。早在第一眼看见时,他就该意识到——如果【莫塔里安】是被选中的,因获取了祂的力量而得到了擢升,那么至少这意味着自己也同样契合着那肿胀神明的选择……他亦能吞掉这份力量,从而成为某种强大的非人之物。
莫塔里安撑着濒临损毁的寂灭,再一次向花园深处眺去。忽略耳边嗡嗡作响的咕哝,挥散堕落腐坏的幻影,莫塔里安仔细看过无数翻滚着诞生的苔藓,掠过在停滞中绝望腐烂的蛆虫,他察觉有一片被真菌与病毒环绕的领地空无一物,只有死寂的灰白色雾气缓慢涌起。
那是被排斥的死亡,也是被染指最少的力量。怯懦的神不愿承认其存在,拒绝接受熵的恒增,因此将生者拖入腐败,永世不得安宁。那是牵动着莫塔里安的力量,每一张巴巴鲁斯人民青白的脸庞都如尘埃碎屑飘落在大地上,忍耐与反抗坠入无止境的死亡,阴云高墙在他身侧永恒笼罩。那是他的本质。
浓稠的血液从莫塔里安口中涌出、上升、化作烟与雾,他几乎是在匍匐前进。瘟疫之神的脓液浸泡着他的骨头,蝇群的劝诱淹没他虚弱的嘶声。死亡。死亡。莫塔里安想,死亡毫无喜悦可言,但其必将来到。
越来越多鲜血流逝,莫塔里安已经分不清自己的方向和目的,他只是不断往前去,呼吸着灰白的雾气,驱散脓绿的幻影。浓雾裹住了他的身体,缝补着他溃烂的伤口,在浓雾中莫塔里安看不见这枚为他编织而起的巨大的茧,死的新生将由他孵化。
他发觉自己不知道何时停下了脚步,向下看去时才发现四肢早已消融,胸腔内一片空空。千万缕雾气化作交织的血管,千万枚虫卵如肺泡般翕张,脏器好似深红的奶油,滴进骨骼和肌肉混合而成的海洋。
酷烈的死亡将他的一切拆解熬煮,化作一团粘稠的生物质浓浆,只有灵魂悬浮其上。然而死亡的权柄啃噬着花园的土地,他亦化作规则的战场。灰白的雾气吞下新生的虫卵,腐烂的蛆虫于空洞间蠕行,太过庞杂的力量奔涌而来,掀起巨浪。他听见被创造者赋予的名字,他听见对组成其本质概念的呼唤——不,我是莫塔里安,我是莫塔里安!
肿胀的神明叹息着,祂选定的孩子抗拒拥抱温馨的大家庭,却不知自己早已是掌心中无法挣脱的飞蛾。慈父确实不喜欢断绝一切的死亡,热爱持续腐烂的不朽,但无论如何死亡亦是构造其权柄的三分之一。莫塔里安,祂小小的死亡之子,注定无法隔绝腐败与新生的纠缠,不如说正是他的举动,将要把那三之循环彻底完善。
然而金色的火光乍现。亚空间的水流包裹着无数宇宙,每当向此处倾斜半分,就在彼处减少半分,王座上的篡位者趁着滞腐天将力量分散之时蹿入花园,要将他另一世界里不曾被腐化的子嗣带走。
慈父恼怒地咆哮起来,抽出自己概念意义上的长柄汤勺,驱逐那胆敢主动闯入花园挑衅的受诅咒者,一刹那花园边界崩裂,腐树肉花与火焰雷电相互交织撕咬。但在祂不曾注意之处,另一道冰冷的金色灵能飞速穿越世界的帷幕,卷走了那个小小的黑洞。

哈迪斯猛烈咳嗽起来。任谁在粪坑里待那么久又突然被甩进正常的人类世界,都会因为强烈的反差而感受不适的。这里的空气太干净了,泛着冰冷的味道,如一把小刀刮过哈迪斯的呼吸道,他几乎因为这份洁净咳出了眼泪。
泪眼朦胧中,不知道是谁将水送到他嘴边,哈迪斯顾不上道谢,急迫地喝起来。没有任何异常的口感,没有将口腔黏膜腐蚀殆尽,普通的水,人类标准中可以饮用的液体。再次确认,已回到人类世界。
一杯水饮尽,哈迪斯的意识总算回归。他努力眨掉溢出的生理性泪水,眼前还是有些模糊,机械脑在亚空间花园中也遭受了不小的侵蚀,电子眼似乎有点碎了?——但他仍然认出了床头这位穿着灰色长袍、手持双头鹰杖的年迈男子,正是人类帝国摄政,魔纹马卡多。
对方见他望过来,平静道:“欢迎来到泰拉。”
……这是给我干哪来了?哈迪斯大脑空白了一阵。为什么是泰拉?
随后他模糊地回想起那一道金色的烈焰。花园中灵能的腐臭导致哈迪斯没办法有效检查自己的记忆,只能靠着机械半脑中的少许日志残留来确认,他应当是趁着花园的突发混乱逃出了囚室,随即就被帝皇带走了。
人类之主为了我去大闹花园,真的假的?哈迪斯直觉其中另有隐情,但眼下他的大脑好像被人用汤勺搅拌过一样痛苦。药剂、灵能以及酷刑折磨的后遗症同时撕扯着哈迪斯的肉体与精神,只是醒来和喝水这两个动作就消耗掉了他积攒的全部力气,连说话都张不开口,更不用提深入思考什么事。
“你需要更多休息。”马卡多看向床尾,“或者说,你不该这么早醒来。”
哈迪斯试图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但虚弱的身体阻碍了他的行动,下一秒,冰冷的液体顺着手背血管流入体内,死一般的寂静猛然蒙住了他的口鼻。

“你这可耻的篡位者!你这破坏规则的懦夫!”瘟疫之神怒吼着,花园的草木如被狂风席卷过一般零落,病毒与真菌成片凋敝,无论是纳垢灵还是大魔,全都因祖父的愤怒而畏惧地蜷缩在居所之中。
“你才是那个破坏规则的受诅咒者!”金色的光芒如雷鸣般在花园上空隆隆滚动,“是你纵容了那堕落的孩子跨越不同世界的帷幕!”
“强词夺理!颠倒黑白!”花园之主的愤恨化作瘟疫狂风向四处溅射,几乎驱散了雷霆。祂尖叫道:“是你!明明是你留下了那本该被放逐的亡魂!可耻!可憎!随意改写规则,必当接受惩罚!”
那耀眼而冰冷的太阳狂笑起来,“我?!”祂的狂笑中有一千万道声音在唱和,“非我!那名为尼欧斯的存在该如何成为我!”金色光芒骤然大盛,一千万道声音随之哭号,“我又该如何成为尼欧斯!”
金色的火焰熊熊燃烧,冲向那灰白浓雾编织的茧。虫卵在烈焰中发出令人牙酸的尖叫声,第十四位子嗣的灵魂随之哀嚎。
“抗拒我!”咏叹调伴随着哭号声唱响。
“接纳我!”诅咒词铺陈为狂笑的基调。
“忍受我!”永恒凝滞的叫喊足够刺穿一切皮肉与骨骼。痛苦。痛苦。四万年的痛苦和祈祷,一千万种毁灭,一千万种新生,一千万片破碎的灵魂,让那无尽光芒与怒火的力量,降临在了正在孵化的死神身上。
慈父绝望地争夺着花园溃散的边界,新生的神遭受亚空间太阳的赐福,正贪婪地侵蚀着一切能够承载自身的土地。瘟疫之神想将那目盲的黑洞丢入茧中,好吞没受诅咒者的力量,让那玩不起的赌徒自食恶果,然而遍寻花园,祂竟找不到亡魂的身影。是谁胆敢夺走花园的猎物?!又或许答案早已揭晓。
伴随着蓝鸟奸邪的笑声,祂望见那颗令人痛恶的金色行星之上,一枚卵静静卧在亡者腹中。
也罢、也罢。伟大游戏总是此消彼长,也将循环往复,无论哪一位篡位者,终究要支付祂肆意妄为的代价。

“按照医师的计算,你分娩的时间与普通人类相近,因此你大约需要在此处居住九个月。有任何需要添置的物品,可以直接呼叫仆役,在这些方面我已经为你开放了原体等级的权限——或者说,我直接启用了莫塔里安的权限,所以,请自便。”马卡多侧过身,看了哈迪斯一眼,“同时你将以寂静修会之主的身份留在泰拉,三日后举行任职仪式。你可以选择不参加,这无关紧要,只是固定流程的一环。不过请至少将这两位留在身侧,来自吾主的嘱托。”
帝皇为哈迪斯准备了一位名为卡戎的金甲禁军及一位名为黑法的寂静修女,据马卡多说是为了守护他的人身安全,但哈迪斯怎么都觉得有股监视的味道……好吧,泰拉皇宫指不定就在哪里藏着点什么不可说的东西,有本地导游领着也不算坏事。
马卡多见哈迪斯没有异议,便继续为他讲解接下来数月的安排。每周身体检查、黑石科技研究、黑域能力检测……事情如流水一般从哈迪斯耳朵里翻滚过去。房间窗外是皇宫金灿灿的建筑,还有天空下喜马拉雅山脉群峰洁白的轮廓。等马卡多说完,他问:“我可以参观泰拉吗?”
马卡多似乎微微叹了口气,回答道:“在你【寂静修会之主】权限内的所有地点都可以,但你的游览范围仅限皇宫。刚刚说的我也会为你建立事件日程表定期提醒。现在,容我再次欢迎你,来到泰拉。”
泰拉,帝国宏伟疆域的心脏,帝皇人类幻梦的起点,喜马拉雅山脉历经三万年的光阴依然沉默伫立星球之巅。然而,哈迪斯从另一个世界坠落而来,或许只有他和此刻不在泰拉的帝皇才知道,昔日的蓝色行星本该是何种模样。
事已至此。哈迪斯默默对自己说,欢迎来到泰拉。

亚空间某处,一道千变万化的声音窃笑着响起:“你们注意到谁不见了吗?我的兄弟,看看你花园中的孩子还在不在?”
另一道娇柔的声音嗔怪般补充:“我听说那苍白的薄雾,窃走了死亡的力量,不日便要归家……”
窃笑变成尖利的啼鸣,鸣叫中混杂了放肆的轻侮:“所以,我提议我们为那傲慢的叛徒上演一场狂欢喜剧,见证那不洁的子嗣呱呱坠生,等那目盲的愚者在哀嚎中虚弱之时,让我们刺穿它的胸膛!”
暴虐的吼声炸响:“我们今日便可以行动!我们现在便可以出发!”
低沉的哀叹沉思道:“分割黑色的河流,让命运重回正轨。当那可憎的篡夺者想要利用它时,只能迎来衰竭的死亡。”
柔媚的声音兴奋地喘息着,“让我享用这濒死的极乐,绝不会浪费分毫~”
随后四道声音彼此融合,一同咆哮起来:“撕碎它!让那无尽的河流彻底干涸!侵蚀祂!让那逾越的叛徒品尝恶果!千刀万剐!生吞活剥!将它的信念与骨肉一同燃烧!给予归家之人至深的惊喜——当那幼子追寻挚爱下落之时,唯有宇宙和我们知晓!”
伴随着尾声落下,一枚细巧的箭,深蓝尾羽、暗红箭杆、惨白的尖端泛起幽绿的光泽,缓缓浮现在淡紫轻纱覆盖的手心之上。

泰拉实在算不上什么旅游胜地,皇宫更是乏味。这是哈迪斯花了两个月时间逛遍自己能进去的所有地方之后得出的感想,如果被其他人听见,大概会遭到一顿“你实在不知好歹”的痛骂。但他已经足够客观了!至少在马卡多问起参观感受时,哈迪斯成功阻止了自己将那句“不如马库拉格”脱口而出。
当然哈迪斯还是有些收获的,他找到了帝皇为原体们建造的房间,并获准进入属于莫塔里安的那一间。
房间里的装饰相较于其他建筑来说可以称得上简朴,但哈迪斯觉得莫塔里安要是愿意住进来,第一步就是把所有闪耀华丽的金色浮雕通通铲平。
抛开帝皇那大就是好!金就是美!的晃眼审美,其余都还算不错,能看出来几分用心。桌子上摆放着药理学和生化相关的专业书籍,刻有罗马数字“ⅩⅣ”的书写工具一应俱全;书柜旁的小门联通着另一间药剂实验室,空间对于原体来说不算大,但各种仪器都一尘不染;黄铜香炉旁摆放着泰拉与巴巴鲁斯各自特有的毒草,方便原体随意调配使用;床单与被褥上由苔绿丝线和金色绣线交织勾勒出的花纹非常眼熟,哈迪斯辨认片刻,发现那正是巴巴鲁斯白玉米的叶形。
还有一块针织挂毯,根据痕迹来看,大概是整个房间最新增添的东西。上面编织着巴巴鲁斯紫色的太阳、苍翠的田地,以及湛蓝的湖水。这是因为哈迪斯而诞生的崭新的巴巴鲁斯,然而他甚至没能好好看遍整颗星球。机械教的贤者们曾向他保证,下一次死亡守卫回归之时,巴巴鲁斯将成为美丽的花园世界。也许它此刻正是这挂毯上的模样。
哈迪斯没去管卡戎与黑法的欲言又止,径直将毯子取下来带回了自己的居所。
每当深夜惊醒,他的肺因为太干净的空气而感到幻觉般的刺痛之时,哈迪斯都会抖开针织毯,将自己藏进暖烘烘的羊毛制品下。
腹中的卵在窸窸窣窣地生长,顽强扎根于黑域之中。两个多月的时间还不足够让它诞生意识,但哈迪斯能感受到小小的空洞,如蛀虫一般缓慢啃咬他的体腔。
献祭与仪式构建的婚礼为哈迪斯带来了不该存在的器官,坠入混沌的莫塔里安的脸消失在闪烁的鳞粉之间,只有尖锐的哮鸣音在他肩头断断续续。他在被侵入。他遭受淹没。他感受到腿间湿漉漉的粘稠液体,分不清是血还是破碎的卵,抑或是满溢出来的精液。
时至今日,哈迪斯依然无法完整回忆起自己在花园内的遭遇,他只能被不断发作的痛苦扼住喉咙,却无从下手去消耗这些情绪。记忆是一团旋转的玻璃碎片,一旦触碰就会鲜血淋漓。哈迪斯催眠自己,也许这一切都只是他在愤怒与恐惧中诞生的梦,然而每当医师为哈迪斯检查身体,冰冷的器械探入体腔,过亮的灯光晃花眼睛,哈迪斯会无数次闪回到那座腐烂腥臭的花园,莫塔里安的声音嘶哑如病患临死前的呜咽:我想要你。
……如果我现在正在坚忍号上面对着你,你又会说些什么呢?
哈迪斯将自己蜷缩起来,他假设自己会得到一个怀抱,或是一句安抚,也可以只是凝视。哈迪斯在莫塔里安琥珀色的眼眸里下坠,重新掉进无梦的黑暗之中。

冰冷的火焰灼烧着莫塔里安重构中的血肉。他不确定自己的灵魂是否正在尖叫。世界是一团虚无的混沌,没有腐烂的虫卵,也没有新生的嫩叶,他站在灰白雾气里,如一片单薄的影子。他或许不该感到痛苦。
但金色的液体源源不断地坠落,莫塔里安尝到血液和眼泪的苦腥。过度涌入的力量宛如一千万根针刺穿他的胸膛,又有一千万种碎片般的声音在他脑海里夸赞、斥责、哀求、嘲笑。他或许正在忍受痛苦。
没关系,他足够擅长这个。忍耐,直到足够打破一切离开。但时间不会等待我。我要更快一些,为什么?莫塔里安在自己的骨与血构建的茧中恍惚。
我似乎……我似乎还有一件事要做。

时间在泰拉永无止境,宛如停滞。每一日都是相似的循环,侍者、医师、禁军,进食、检查、研究,每个人都在固定的时刻带着任务来到,然后又在固定的时刻默默消失。
偶尔哈迪斯会产生某种平静的倦怠,太过规律平缓的生活将他本就破碎的记忆打磨成一粒粒小石子,静静沉在长河底端。巴巴鲁斯上的战斗和大远征的舰队离他如此遥远,花园里污浊腐臭的空气也被皇宫内无处不在的熏香替换,只有缓慢隆起的腹部提醒着他究竟要面对什么,微弱的第三颗心跳追随着哈迪斯的心音。但哈迪斯不会去想明天之后的事情。
他更愿意继续自己当下的研究,泰拉确实是人类帝国的核心,哈迪斯的权限够他获得超出想象的资源。马卡多为哈迪斯配备好场所、仪器和助手,黑船上的无魂者随意挑选,据说金和柯克兰也正在赶来泰拉的路上,哈迪斯将自己所有研究记录都为他们留了一份。
除了最开始卡戎对研究委婉地表示过不解——毕竟这是人类概念意义上的母星,不应有任何遭受毁灭的可能性。但哈迪斯都在这儿了,黑石能比黑域的威胁性更大吗?帝皇特许,便宜行事,后续禁军也就不再多嘴了。
按理来说,这是哈迪斯在这个宇宙里目前能得到的最好的生活了,他对此没什么不满。只是每当他夜里小腿抽筋醒过来时,哈迪斯都会抱着他的巴巴鲁斯针织毯,一动不动地望向饰满油画和浮雕的天花板。泰拉皇宫的夜晚没有月光,他缓慢地坐起身,打开了床头灯。

“Mt:最近如何?
本来我还想指责一下你,这么久了竟然没一点消息。但前几天老马向我转述了帝皇的讯息,说你有要事在身,不过一切都好——我对此表示怀疑,然而有什么办法?只好相信他俩不至于在这种问题上骗人。
如你所见,我目前正在泰拉皇宫。不是自愿来的,要我选择的话,我宁愿回改造后的巴巴鲁斯。毕竟我还没好好看过它变成花园世界的样子呢,而泰拉嘛……我还是不多嘴了。
既然提到了巴巴鲁斯,我一直有在考虑它的中长期规划,当然,具体怎么实施还得等你回来之后再说。但我整理了一下思路,之后无论谁去负责这一块,也好有个参考……
军团方面,除了伽罗他们之外,还有几位值得关注,你可以考虑培养一下……无魂者队伍的建设,我有了新的想法,也验证了其中一部分,之后我们可以再商议……
虽然说了这么多,但这封信我不会寄出去的。毕竟你人还在亚空间,我总不能让别人代收吧。另外,我合理怀疑禁军会把我所有信件都拆开来检查一遍,我不会给他们这个机会的。别担心,这里写的东西我都会亲自和你讨论的。
天快亮了,是时候停笔了。希望你一切都好,等你回来。
哈迪斯”

哈迪斯能感受到腹中的孩子正在日益虚弱,即将濒死。马卡多说它能支撑到现在,全靠那位堕落原体灌溉的灵能。亚空间与黑域天生相斥,这个孩子的存在是彻头彻尾的恶毒奇迹。
“若是吾主在此,或许他有为你补充灵能的方法。”马卡多将哈迪斯的体检报告收起来,又说,“不过算算时间,他也将要抵达泰拉。”
含糊的情绪像一小串气泡,晃晃悠悠地悬浮在哈迪斯怀里。孩子还不会说话,只能靠这点碎片表达自己。哈迪斯说不上自己到底想不想要它活着,它总归是要死的。不受期待也不被允许存在的孩子,不知道帝皇究竟想从他和它身上获得什么。
从某种角度来看,亚空间确实有五位神明。哈迪斯自嘲一笑,但他又如何选择呢?他没有选择的权利。
预产期将近,帝皇也将抵达,哈迪斯在皇宫内的生活越发风平浪静。为了确保孩子在生产时能够存活,他不再前往黑石研究所,每天就在住处整理资料,顺带给莫塔里安写点信。
日光下坠,哈迪斯停下笔,恍惚地看向窗外。泰拉的夕阳残红如血,边缘暗紫泛蓝,屋内却一片昏沉。哈迪斯感觉自己像一只掉进松脂的飞蛾,正在这黯淡的光芒中缓缓溺死。
“大人。”一名侍从恭敬地敲开房门,打破一室凝滞,“吾主已至,请您随我来。”
哈迪斯从漂浮的幻觉中惊醒,面前的信上只剩落款没写,他瞥了眼洇开的蓝墨水滴,匆匆推开纸笔,带上讣告跟随侍从而去。
不,有哪里不对劲。哈迪斯的脚步慢下来,他回忆着刚刚发生的一切,有哪里出问题了。数月来隐秘滋生的不安在此刻抵达顶峰,哈迪斯的直觉尖叫着挤满脑海。他望向眼前的侍从,却发觉自己看不清对方的身形。
黄昏的天空垂下深蓝,未凝的墨水边折射幽蓝,侍从离他九步之远,衣角闪烁着破碎的水晶蓝光。哈迪斯一只脚跨过房门边缘,一声尖利的鸟叫猛然横穿他的脑海。
跑。
侍从的身体在尖啸中融化,九千九百种破碎灵魂的光泽在哈迪斯身侧的墙上闪烁,滚烫的血色雾气构成一张张狂吼的面容自地下腾起,走廊如波浪一般柔软起伏,犹如腐烂泥沼,只有哈迪斯脚下是坚实的,亚空间憎恶并避让他的存在,然而压倒性的力量对比依然压制了哈迪斯的黑域。
跑。穿过走廊,冲进黑石研究室。跑。拖延到帝皇来临。他必然将至,不然神明们不可能如此急切。难以想象四神付出了何种代价,竟敢在泰拉的核心布下如此陷阱。但为何?他凭什么令四神忌惮至此?
走廊无穷无尽,一如亚空间传来的狂笑,哈迪斯咬紧牙关,靠着黑域在破碎扭曲的道路上摸索唯一正确的方向。而他的腹部猛然痉挛起来,胎儿受到过量的灵能刺激,不由自主地开始尖叫。
好痛!妈妈,好痛!
生理与心理上的疼痛同时袭击了哈迪斯,狂乱的幻觉随着粘稠的亚空间一起上涌,哈迪斯分不清自己究竟是在向前还是在后退,又或者正无止境地下坠。以太洋流淹没他的呼吸,曾经褪色的记忆逐渐鲜明,灵能的恶臭从他身体里向外散发,亵渎仪式残留的痕迹再次抓住他挣扎的躯体。
鳞片刮擦的声音滚滚而过,娇柔的喘息几乎正贴着哈迪斯耳畔吐气,“啊呀呀,没想到我那个乏味的兄弟还有这种手艺……虽然不算精妙,但也足够有趣呢~”
随着这道声音响起,哈迪斯几乎错觉自己被撕裂开来,近乎窒息的疼痛让他喉间渗血。他原生的眼睛坠入心底最隐秘渴求的迷雾,巴巴鲁斯的麦田后生长着连绵的高楼,红绿灯下昔日同伴向他微笑挥手……只要他穿过阻挡在面前的人流车海……他曾经平静无波的生活……无混沌亦无战争,此世所有苦难都不过是随口一说的玩笑话……他情不自禁地慢了一步……然而机械半脑冷酷地扫描着此处混沌魔域,尖锐地提醒他一切不过是色孽大魔窥探他内心后营造出的幻觉。
“跑呀!再快一点!”兴奋的呼喊缠绕着哈迪斯的脊背,黏腻如潜藏在水中的毒蛇,“我喜欢你的味道~呼呼……尤其是从你腿间滴落的羊水的气味,真是甘甜,无与伦比的恐惧的味道……那个孩子在尖叫呢,我的兄弟抢走了我的玩具,作为交换,要不要把祂看上的孩子带走呢~呵呵呵呵……”
哈迪斯咬住舌尖,用力闭上肉眼,只依靠机械脑的运转来分析路径。面对混沌之神在现世的降临——哪怕只是一点点从本质分割而下的碎片,他能使用的手段也很少。目前最佳的选择是抵达黑石实验室,利用讣告传导黑域,营造一片短暂对抗混沌力量的空间,然后等待帝皇赶来。好在哪怕聚集了四神之力,这片区域想必无法维持太长时间,也不可能超过连接实验室与住所的长廊的面积,哈迪斯预估着自己走过的路,应当快到了——他妈的,把房子修这么大做什么!
色孽附身的守秘者不紧不慢地追赶哈迪斯,食蚁兽般细长的舌头颤动着品尝黑域虚无的滋味。多么甜蜜的空洞呀……纯粹到极致的死亡……那河流是如此湍急,自己倒映其上的面容又是如此痴缠……与我共舞一曲吧,这是多么难得的机会呀……呵呵呵……在窃火者来临之前,让我凝视片刻这狂乱的深渊吧……快呀!快些跑!去见到——
那扇门!哈迪斯几乎是飞扑着拧开门把手,大魔锋锐的钳子划破了他扬起的衣角,甜腻的咯咯笑声萦绕不散。
他闯进去,见到了另一条长廊。
机械眼的目镜快要在亚空间的倾轧下破碎,但依然足够哈迪斯望见扭曲长廊尽头的色孽大魔与自己的身影,守秘者的涎水几乎滴落在他肩头,腹中孩子止不住微弱哭声,伴随着亚空间的狂笑将他包裹。
“哎呀呀!哎呀呀!!完美的戏剧!多么精巧的回环!我那夸夸其谈的疯癫兄弟偶尔也是能创作出如此巧妙的作品!命运!那将要奔涌而来的洪流,那生与死相接的衔尾蛇!虚伪的篡位者一次又一次选中了你,但要勾连我等毁灭的宿命,需要多少尸骨的堆积呢?未成熟的冥王呀,与我共舞吧!向诸神奉上餐食吧!”
色孽的欢唱叠加了九种回荡的笑声,在自我毁灭的牢笼降临之前,至少祂将尝到濒死快感的那一点愉悦。
哈迪斯握紧讣告,慢慢转过了身。他的眼神是一片平静的黑,凝视着纵欲之神渴求欢愉的化身。
“共舞?”
哈迪斯猛然挥出镰刀。
“好啊!!”他咆哮道,“但你敢吗?”
事已至此,只有杀!

永恒翻腾的至高天内,最幼女士的呻吟如涟漪般传来。祂品尝着亡者的怒火,嬉笑着将自己的珠宝掷入深黑的冥河,甚至窥探那腹中不曾出生便已濒死的孩子。
万变之主在每一块破碎的水晶中奸笑,杀戮之神对亡魂的勇气施以赞赏的咆哮,慈爱祖父不满地嘟哝着,用汤勺敲了敲坩埚边沿。而亿万人类的信仰如金色游鱼掠过以太洋,融入耀眼太阳的光芒之中。人类之主不惜动用庞杂的信仰之力,也要冲破四神的阻碍重返泰拉。
其余三位不可能献出如此之多的力量,只为让黑暗王子独享冥河的涤荡。祂们定然是察觉到了命运的扰动,注视到了冥王的成长,因而想要毁灭其存在,顺带吞没人类母星。多么恶毒又顺理成章的谋划,然而人类之主绝不允许这种事情发生。所有一切都能够牺牲,只要人类种族及其概念永恒存续。
泰拉上有一方小而浓烈的亚空间正在涌动,其间一粒微不可查的黑洞正在挣扎。帝皇朝着那处冲去,冥王绝不能失去意识——至少不能在泰拉。

色孽大魔的断臂旋转着飞了出去,哈迪斯收回讣告,急剧地喘了几口气。尖锐的疼痛一刻不停地穿刺他的身体,哈迪斯几乎全靠意志力在强撑。已经听不清孩子的意识了,也许它早已在灵能与黑域的反复折磨下死去。
色孽大魔尖叫着,分不清是因为极致的痛苦还是因为极致的欢愉,抑或是二者兼具。祂的断臂在黑域侵蚀下咝咝作响,哈迪斯勉强露出一个笑容,轻蔑道:“砍掉一只手,这下倒是对称多了!”
趁色孽大魔似乎还沉浸在强烈的刺激中不可自拔,哈迪斯催动黑域,拼命感受着黑石的呼应。在刚才的战斗中,他利用讣告的特性,探查了四周的亚空间。既然门之后是首尾相接的长廊,那么换个思路,入口一定藏在长廊其中某处。
……找到了!所幸黑石还没有被亚空间完全转化极性,顺着微弱的感应,哈迪斯挥动讣告,砸开了真正通向实验室的门扉。
“欸~不玩了吗?虽说时间确实也差不多了~”色孽在他身后愉悦地低语道,“受诅咒者将至……那么,让我为你献上临别的赠礼吧!”
筋腱制成的弓弦嗡鸣,引来至高天上六环银宫内的叹息。这出戏剧远未及完美便要落幕,还真有些不舍呢……要不要窃走一点碎片,好让那余韵再延长片刻?
最幼女士娇笑着松开手,众神共祝的箭矢破开空气,向仍在挣扎的亡魂疾驰而去。
哈迪斯半跪在实验室洁净的黑石地面上,将讣告重重拄在回路的连接处。
黑域倾泻。
金光乍起。
血液溅射。
当疼痛突破了阈值时,或许就会化作一片虚无的平静。哈迪斯张开嘴唇,吐出脑海中唯一残留的名字,随后他坠落下去,沉入无光的河。

灰白雾气编织的丝线猛然断裂,新生的死神爬出破败的茧。祂看见一场谋杀,某种东西无可挽回地失去了。祂听见一声呼唤,一把利刃绝望地割开祂的胸膛。第一份祭品被血淋淋地剥开,献上祂的王座。
莫塔里安……逝者濒死时萦绕在嘴边的一声叹息终究消散,回旋的余音滴落在死神的发梢,祂下意识抚过眼角。
下雨了。

帝皇将手覆在哈迪斯涣散的眼上,金色的灵能轻轻剥离血污,将衣袍尽数修补。当他挪开手掌之时,那深黑的眼眸终于闭合,眉头却依然微微皱起,犹如陷入一场永恒凝固的噩梦。
马卡多收起四神箭,双头鹰权杖上的火光摇摇欲坠,他强忍着不适,开口提醒道:“吾主……”
时间不多了。哪怕强如帝皇也无法囚禁一条咆哮的河,灵能的堤坝只能阻拦片刻,让那死亡不至于肆无忌惮地流淌。而当堤坝撤去,黑域将狂涌四散,成为一道贯穿现实与亚空间的伤口。他该怎样驾驭这暴烈的造物?

坚忍号上,卡拉斯·提丰再次举行了连接亚空间的神秘学仪式。
据伽罗提供的消息,数年前提丰葬入无畏后不久,指挥官哈迪斯便在一次遭遇战中神秘失踪了。原体一直寻找着对方的下落,为此不惜孤身闯入亚空间花园之中。然而当他们追随莫塔里安的步伐抵达原定的着陆点时,却同样失去了其踪迹。
好在人类之主降下启示,原体正于亚空间某处静静沉睡,将在适宜的时刻苏醒。
如今,时辰将至。自莫塔里安离去后,伽罗便暂时接任了死亡守卫最高领袖,也由他主导唤醒了卡拉斯·提丰,要求这位灵能者尝试找到他们父亲所在的位置,以便第一时间迎回醒来的原体。
前六次尝试的结果都由于种种原因流于失败,这次仪式过程却从未如此顺利而完美,直到提丰的心脏猛然漏跳了一拍。亚空间在刹那间的动荡里警示了每一位灵能者——逃!——但当你仔细探寻这毛骨悚然的不安时,又搞不懂它究竟从何而来了。
提丰本以为这突如其来的震颤会再次阻碍仪式,然而蜡烛的火光由金红转向灰白,冰冷的雾气凝聚成灵能水滴,自镰刀【槲寄生】上滴落。空气中慢慢涌现出某种不详的感觉,几乎穿透无畏的装甲,刺入羊水舱中。
提丰感觉自己正在下坠,槲寄生上镶嵌的黑石闪烁,滴落的雾气化作灰茧,将他的意识完全包裹,巨大悲恸的余韵袭击了他的心脏,而他残缺的灵魂再次变得滚烫。
七次呼吸之间,身侧的战友们茫茫然消失于永夜般笼罩的雾中,只有提丰赤脚踩在贫瘠的土地上。他顾不上思考自己为什么能够重归完整,遵循着呼唤,向浓雾深处的密林奔去。
骨与血交织编制的破损的茧里,瘦长的人影孑然伫立。祂向被召唤而来的子嗣抬起头,莹莹绿色自祂被雾气遮掩的面容上垂落,垂死者叹息般嘶哑的声音在提丰脑海中响起——
+带我去那。+

冥王是被排斥的吞噬一切的黑洞,但他与未诞之子的痛苦亦化作绵延不绝的泪水,在以太洋上降下一场暴雨。泰拉上无数低级别的灵能者因其死亡而在那瞬间一同死去,灵魂成为冥河狂怒波涛中飞溅的水滴。帝国疆域内亦有无数灵能者感应到至高天尖锐的警示,差点陷入失控的癫狂。好在下一秒帝皇便遏制狂流,避免这盲目的河流顺应本能,奔向任何可以啃食的物体。
四神在帷幕后窃语,这几位恶意的存在绝不会放任黑域随意流淌,但也好奇那玩脱了的篡位者该如何处置。
“他将怨恨您,永无尽头。”马卡多看着帝皇的动作,忍不住多说了一句。
“他也将憎恨混沌,直至诸神灭亡。”帝皇闪耀着金色电光的双眸看向帷幕深处,轻蔑地露出笑容,“一笔合算的买卖,不是吗?”
马卡多不再劝阻,只是轻轻叹息了一声,双头鹰权杖上的火焰一荡,猛烈燃烧起来,“如果这是您的决定。乐意效劳,吾主。”

坚忍号终于迎回了其主宰者,然而跨越帷幕归来的原体,似乎也已成为了与过去截然不同的生物。死亡守卫们无法想象莫塔里安失去联系的数年间究竟发生了什么,唯一值得安慰的事情是,他们的父亲依然记得每一个人的面容,不曾在混沌的风暴中屈服成为堕落的怪物。那副模样,与其说是被污染,倒不如说……
“也许这才是真正的莫塔里安。”提丰总结道。
沃克斯无法理解地挥了挥手,做了个徒劳的动作,他想说的话哽在喉咙里,吞下去不甘心,吐出来又不恰当。
伽罗埋在公文堆里,头也不抬地说道:“眼下不是讨论这种问题的时候,接下来需要做些什么才是重点。我们总不能一直依靠槲寄生去维系他的存在。”
“我们至少需要把一半反灵能装置中的黑石转化为增幅状态,好将坚忍号的一部分改造成稳定的亚空间环境。实话说,想不到有一天我居然会提出这种意见,真是荒诞到好笑。”提丰看向沃克斯,“至于你,我知道你一直有写日记的习惯,你需要通过复述过去的事件,尽可能唤起莫塔里安的记忆,帮助他快点挣脱当前的浑噩状态。”
“……好,我知道了。”沃克斯明显对提丰命令的态度有些不服气,但坚忍号上接受过完整智库教育又有足够灵能储备的只剩下卡拉斯·提丰……更何况连伽罗都容忍他了。沃克斯不会在这种时候掉链子。
“最后一件事,当时举行仪式的感觉,并不像我‘找到’了莫塔里安,反而更像是他‘需要’我,召唤了我。他想前往一个地方,亚空间中,那个方向最显眼的东西是星炬。我不能确定,但或许……”提丰犹豫片刻,没再说下去,毕竟如果哈迪斯在泰拉的话,那他们这些年的寻找又算什么?
无畏机甲沉闷地叹了一口气,事情说完,没什么好继续留下来的,他向外走去,打算重新回到自己那深黑的睡眠之中,却听见伽罗又开了口。
“这段时间需要你在船上活动,医疗室那准备了机械义肢,你去更换一下吧。是否继续惩罚,等莫塔里安大人清醒后再做决定。”
提丰冷笑了一声,“是吗?真是宽宏大量,我感激涕零,必定为您做牛做马——怎么样,临时指挥官伽罗大人?”
伽罗只是八风不动地答道:“快去吧,莫塔里安大人正在等你。”

“我听到了一声呼唤。”苍白之主的身形在雾气中若隐若现,祂瘦削的食指触碰了星图上的泰拉,低语道,“呼唤自此处而来。”
提丰闭了闭眼,追问:“是谁呼唤了你?”
隐藏在兜帽与长发下的琥珀色眼睛转过来,凝视眼前的人,片刻后,祂吐出几个字:“我不知道。”

当飞蛾自茧中破出,有什么东西可以证明它仍是曾经的幼虫呢?毕竟一切都已熔融重塑,与过去无半分相似。
记忆。记忆会维系你我的存在,沃克斯回答道,记录下来的故事自过去延续至今,也将向未来而去。
他为苍白之主讲述关于死亡守卫的一切,曾参与的战役、接受改造的母星、附属的各方势力,军团中琐碎而有趣的诸多小事,还有哪里都绕不过去的那一位指挥官,哈迪斯。
“他在哪里?”雾中的半神问沃克斯,“我想见他。”
“他……”沃克斯迟疑片刻,答道:“他失踪了。”

亚空间是一汪瑰丽浓稠的泥沼,其中实体皆由情绪和概念塑造而成。新生者被迫容纳了太多不属于自己的力量,几乎成为至高天法则的奴隶。但祂听到一声呼唤。祂被名字所代表的【自我】锚定,被名字所聚拢的【记忆】唤醒,祂认知了莫塔里安的存在。
我即是莫塔里安,阴云高墙之主,苍白的死神。我该去往一处地方,完成一个承诺……哪里?为谁?记忆在此断裂,毫无头绪,只有黑色的空洞。
祂在荒芜的田间向呼唤传来的方向望去,死亡的概念坠落在琥珀色的眼中。
那个呼唤我名字的人死去了。某种后知后觉的痛苦爬满了莫塔里安空洞的躯壳。但我没有见到他的灵魂,至少我可以得到他的灵魂吗?他是谁?
银白的暴雨淋湿了莫塔里安的衣摆,空荡荡的宇宙里无人回应。莫塔里安不知道自己究竟伫立了多少时间,或许谈论时间毫无意义,直到卡拉斯·提丰到来,将祂带回坚忍号。

“就去那里。”莫塔里安坚持点着星图上金光闪闪的泰拉,而提丰只觉得头痛不已。
他试图心平气和地向莫塔里安解释为什么如今亚空间的状态不适合航行,更不要说数日前星炬猛然熄灭,坚忍号上的导航员与星语者已无法工作。
提丰不相信莫塔里安不知道这一切。任何稍有灵能天赋的人都能够感受到某种自亚空间而来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寒意,有什么恐怖的事情将要发生,或已经发生了。
但该死的混蛋莫塔里安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告知他:“跟随我。”

“再多说一点。”莫塔里安要求道,“关于哈迪斯。”
“您完全记不起来了吗?”沃克斯若有所思地翻了一页记事本,“虽然不刻意记下来的话,对哈迪斯前辈的记忆确实会逐渐淡忘。”
并不是淡忘,而且失去有关对方的一切。记忆被镂刻出黑色的空洞,只有不甘心的情绪在胸腔中发酵。
莫塔里安听了更多哈迪斯的故事,坚忍号上关于他的痕迹也无处不在。死亡守卫们似乎根本没想到要收起这些东西,就像他们的指挥官只不过出了一趟远门,下一秒就会传来通讯,问最近有什么新成果和新菜式。
我要找到你。记忆塑造了名为莫塔里安的存在,而哈迪斯构建了属于莫塔里安的记忆。我想见到你。

亚空间正在尖啸,无穷无尽的恐惧与憎恨在以太洋上盘旋,化作足以撕碎一切的惊涛骇浪。刚刚闯入亚空间时,甚至没有多少未诞者愿意出来阻碍这支自寻死路的舰队。
提丰差点当着众人的面怒斥原体要葬送十四军团,随后立刻被伽罗阻止。而在莫塔里安的坚持下,死亡守卫还是追随祂的指引,一头扎进死寂的白雾之中,航行过贫瘠的玉米地,最终奇迹般跨越风暴,冲进了太阳系的冥府之门。
驻守泰拉的存在尽数被十四军团的奔流惊动。星炬熄灭,帝国正在混乱的边缘摇摇欲坠,死亡守卫竟然在此刻抵达人类母星,怎么做到的?究竟想要索取何物?
死亡守卫倒是遵守程序,向泰拉发出登陆申请以示来意友好。然而莫塔里安并未等待许可到来,自行抵达了皇宫。
人类之主似乎毫不意外他的逾越,侍者早已在入口处等待,将莫塔里安带向宫廷深处的小房间。
+你来晚了。+帝皇平静道。
莫塔里安将手放在门上。有一瞬间,他早已不存在的心脏坠落下去,某种东西摔得粉碎,悄无声息。直觉在尖叫,不受控的空虚感如雾气溢满胸腔。那个名字沉沉地压在舌尖,他想要开口呼喊,却说不出口,也明白自己无法得到回应。最后,他回复道:“在亲眼见到之前,我不会相信你说的任何话。”

莫塔里安打开了房门。
这间屋子不算大,但很空旷,没有任何家具,所有装饰也被撤走,墙面上只留下了灼烧后的黑色痕迹,然而空气中没有任何味道,连灵能都过分稀薄。
泰拉的阳光被雪山折射,穿透没有窗帘遮挡的玻璃,映亮了整间屋子。莫塔里安一寸寸抚摸过墙上那些烧痕,沿着墙壁慢慢走了一圈,黑色的灰烬飘落在他伪装成斗篷的翅膀上,带来轻微的刺痛。
“他不在这里。”莫塔里安嘶哑的声音透过呼吸器,听起来更显沉闷,他背对着帝皇,问:“他在哪儿?”
+冥河正追随他的脚步而去。+帝皇给予了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他侧过头,看向将自己藏在阴影中的帝国摄政,马卡多忍住叹息,缓步走到莫塔里安身后。“冥河业已失控,支流将涌向任何胆敢呼唤它的生灵。而这处房间,实在留下了太多他的气息……我们并非有意毁去他曾存在的痕迹,但泰拉不能赌遭受毁灭的可能性。”
莫塔里安抖落灰烬,转过身来,视线从帝皇身上一点点刮过,落在马卡多脸上,“他到底在哪?”
马卡多到底还是叹了一口气,简略道,“他在亚空间中。”
莫塔里安显然不会相信,“亚空间会逃避黑域,他怎么可能进得去?”
“……秘术。”马卡多错开视线,略有些生硬地清了清嗓子,“用某件物品将他的身体与亚空间绑定,由此吸引冥河干流不断追逐。吾主也是不得已而为之,那四位破坏了规则,对冥王痛下杀手……吾主无法挽救不可接触者的生命,但至少能够保全他的身体。”
莫塔里安俯视着马卡多,“我究竟该怎么找到他?”他的话语里听不出情绪,只有呼出的雾气不断逸散、下沉,将房间地面渐渐铺满。
+你要追寻他?+沉默的帝皇终于开了口。
“他属于我。以及我的军团。”
+不惜一切代价?+
“任何我能够给出的东西。”
+远远不够。+
“你想要什么?”莫塔里安低吼了一声,浓雾几乎遮蔽了他的身形,“你究竟需要我做什么?告诉我!我要什么来交换这个答案!”
+要你的憎恨,吾的十四子。憎恨我,憎恨混沌,恨无休止的崇敬,恨一切的源头,恨那四位不甘罢休的恶神。我将驱逐你,放你陷入无果的追逐,命令你永远不得回头,用无尽阴燃的怒火和吞没一切的恨意去撕扯祂们。我要你以千年与万年的追寻作为代价,你的军团将在星辰深空里盘旋,咽下异族与异端的血肉,忍受冥河无止境的冲刷。最后,你方能得到他。+
“如果我的恨意是一把利刃,你早已血溅三尺。”
+那就握紧它,狠狠插入无论哪一个神的胸膛。叛乱将至,你该启程了。+
“我会的。”雾气中闪过巨虫的虚影,镰刀划破空间,差一点点就能抵上帝皇的咽喉,“我的恨意将永不止息,无论对你还是其他伪神。”
“请等一下,苍白之主。”一旁的马卡多拦下想要化作灰白雾气离去的原体,“虽然我们斩断了亡魂与此处房间的联系,但留下了他始终带在身上的一件东西……已经经过灵能与反灵能检查了,冥河对其没有反应,现在交还予你。”
一封薄薄的信从帝国摄政手上浮起,落在莫塔里安眼前。火漆印章完好无损,信封上用深绿的墨水潦草地写着,“致Mt”。

当莫塔里安跟随着纳克雷自充满毒瘴的泥沼中向上攀登之时,他听见过山脚下的村庄里传来一声微弱的啼哭。而当莫塔里安从由他过往一切编织而成的茧中起身之时,他被倾盆而下的银白暴雨淋湿。在他两次生命起始、对万物毫不知情的时候,哈迪斯诞生于世,又辞世而去。

“是的,黑域凝固了他的时间……而我会找到他。”莫塔里安面对着提丰低语,被雾气笼罩的琥珀色双眼却茫然地落在虚空之中。
卡拉斯·提丰深深吸了一口气,用新装的义手捂住脸庞。
恨吗?当然。但代价是什么?莫塔里安如今又成了什么?十四军团会葬送在无差别攻击的冥河之中吗?他们该如何在这将要破碎的银河之中继续下去?
即便不使用灵能下潜进入亚空间,凡人亦能用肉眼见到天空之中爆发的异象。黑色的漩涡行迹诡谲,在银河内闪烁。任何船只都无法穿过那漩涡内混乱的时空而去,任何有灵魂的生物都会出于恐惧和痛苦试图逃离它的辐射范围,而帝国的学者们敬畏地称呼其为——亡灵玫瑰。
只有寥寥数位知道,那是现实宇宙内具象化了的黑域,正贪婪地俯在亚空间上进食。当恶犬失去操控它的主人,便化作了目盲的痴愚者,只懂得将触手般的支流向四处探去,吃掉吸引自己的一切东西。而他们要为追逐那残酷的野兽,深入狂乱的亚空间,展开不惜代价的远征。
泰拉已将十四军团拒之门外,但人类之主暧昧的态度又为他们控制暴风星域留下了灰色地带。兵源、武器、后勤补给、灵能者与反灵能者队伍、基础建设、政务扯皮……无数文件在提丰脑海中滚滚而过,他真的想立刻大叫一声“我不干了”然后把伽罗和沃克斯拽过来扔到莫塔里安脸上。
可最后,他还是随着莫塔里安,将目光落在那浓稠恶意之中唯一涌动的黑暗。
凭灵能者的视线来看,那根本是人类意识无法触及并思考的东西,就好像站在断崖上俯瞰深海那样抑制不住坠落的恐惧,一旦呼唤其名便会被撕咬开灵魂,只能在残缺之中永生哀嚎。死亡?死亡是最仁慈的处置,那盲目的东西只会啃食一半之后就被其他事物吸引离去,卡拉斯·提丰绝对不想再遭受第二次缺失。他也根本不想知道在莫塔里安眼中,那究竟会是怎样一种存在。
莫塔里安拒绝承认哈迪斯的死亡,坚持使用自己的权柄去剥离这一事实上附着的概念,他祈求着一个微乎其微的可能性,微小到哪怕说出这个可能都像一种不可能。然而提丰无法阻止他。在他内心最深处,仍然记得昔日三人并肩而行的那一部分,亦绝望地祈求着这一丝可能。他该怎么指责莫塔里安?他该怎么劝解莫塔里安?除了踏上漫漫远征,已别无选择。
提丰转过身,视线扫过莫塔里安,以及房间内所有死亡守卫的高层,沉声道:“那么,决议吧。我先来——我同意。”
无一人反对。

坚忍号重振旗鼓,向亡灵玫瑰目前的落点而去。他们会遭遇什么?异形还是异端?亚空间的神不会任由他们发起攻击,但任何阻挡他们的事物都将被抹去,冥王残留的馈赠会伴随他们漫长的远征。他们终将抵达。
从此第十四位原体带领他的军团开始无止境地追寻那朵宇宙中残酷的黑玫瑰,从泰拉出发的他们不会意识到这段旅程的代价是整整一万年的岁月,无数鲜血与悲歌在与人类之敌的厮杀中流淌,而后世将称之为——逐星远征。

END